Friday, May 8, 2009

兩年零六個多月

游魚對水說:我看不到我的眼淚,因為我游在水里。
水說:我感受不到你的淚水,因為你在我的心中。

1986年,母親去世88天後,大媽也跟著走了。
一年之內,父親的身邊突然少去了兩個老伴。
對他來說,是件很慘忍的事。
平時愛說笑的他,開始沉默了。時一刻,刻一時發呆不想說話。

母親在世時,除了齒科店裡的生意外,父親的一切飲食起居全都由母親包辦。
父親有大男人的作風, 女主內,男主外的思想,
或許他一路來都被寵慣了,他的日常方便也在母親去世後癱瘓了。
老家與我獨居的地方相隔300米之遙,弟弟們都在城外打拼,
良心與親 情主義下,我扛下這個照顧的責任。

我獨居,有戀家情結;自愛打掃下廚,
我想,煮飯時
捉多把米,炒菜蒸魚時多個數目,父親往後的三餐就可解決了。
可是時間推翻了我的想法,我開始真正去認識我的父親。
我一直以為我很了解我的父親,我錯了。
我不是我母親,一位侍候
他四十多年一個賢慧的女人。

我不是他女兒,我是他4位兒子的其中一位。

我平時下廚隨心所欲,胃口由心情主宰;甜酸苦辣天馬行空。
父親不是我,他的味蕾藏著不一樣的味道,非常海南島加積的土地味道。

我煮出我喜歡的味道,不知是怕傷我的一番好意,他從不說好或壞,
他的選擇,重複那兩樣的刻板,番薯粥、鰻魚炒姜絲、黑豆熬排骨湯;還有鰿魚煎片煮茄子。

我們的味道分道揚鑣。我開始分門別類,楚河漢界,下廚準備的工作多了層次。
在那段時間,我忙於住家、畫室為創作為教畫常常分身乏術。
照顧了父親的飲食後,我仿佛成了活動的千手觀音。
學會了如果在破碎的時間拼湊成一個局面。
長期在外的弟弟們並不
明白這瑣碎的照顧工作,他們都盡量避開不談。
他們也理氣直壯的說:你是畫家,你有的是時間,你照顧也是應該的。

這是什麼理由中的理由啊?

我知道求學時我非唸書的料,與弟弟們的成績相比就顯出了高低。
面對政府一欄欄的會考不是跨不過再不然就是險過剃頭。
父親疼弟弟們有他的理由,我的成績常常讓他臉上貼青彩。
親人朋友一問起,他難以啟口,更糟的是,我是他的長子。

我嚮往藝術,父親冷語相問。當畫家?吃得飽嗎?
一點都不長進。我有被擱在一旁的感覺。
眼看弟弟出國深造去,我對自己說:山不轉路轉,路不轉人轉。
我的內心滋長著許多的不滿。

照顧父親,親情主義在上,我嘗試化解我與父親心態之間的拉鋸戰。
我也相信,時間可以融圓一個局面,可以峰迴路轉。
他是我的父親,我的血液裡淌著他的血。
我也想讓他徹底地知道,我也是他兒子中的其中一位。

兩年零六個多月的日子裡,弟弟們以蜻蜓點水的方式回家來點燃他內心一陣子的歡心。
老爸寂寞極了,他要多一些的關心問候。
我付出的關懷,他並非完全接納,他內心渴望的,他們又無法辦到。
關懷,並不是三言兩語的相處,是點點滴滴由時間奉獻。
父親常坐著椅子發呆,電話在一蒡。
城外關懷的聲音,竟是如此的近,卻又那麼的遙遠。

父親出事的那一個早上,電話的那端傳來了緊張。
我從店鋪里載他回家時,他已無法穩坐。
像片老牆,倒了下來,癱在床上。
在那兩個星期
里,我把我的工作搬回老家。
那個時候,我正畫著一個Project。
我日夜陪著他,不敢輕易走開。
我的心里慌極了,深怕一不留神就再也聽不到他的呼吸聲。
他臨走前數天的黃昏,看他精神有好轉,但雙腳卻乏力。
我在沖涼房擱了一張椅子,放水想要替他沖涼。
無論我怎麼說他也不肯答應,
我懇求他:“爸,儂(海南人晚輩的自我稱呼)不是別人,儂是您的兒子,讓我幫您。”

門,始終沒開。我佇立在門外;里面傳來陣陣的哭泣聲。
就在這一刻,父親與我之間內心無聲的拉鋸,已不存在。

那個黃昏,我炒了他喜歡吃的鰻魚姜絲這道菜餚,
他坐在靠窗的餐桌上雙眼凝視著窗外的暮色;
熱鍋里炒開了的姜絲味陣陣散佈開來;
他好像又在想起母親。我知道這一道菜餚,母親炒得比我好,
他突然間轉回頭問我:“你答應酒店的那些畫完成了嗎?”

那是父親對我工作上的第一次關心,也是他最後一次給我的關懷。

星洲日報/副刊‧文:翁文豪‧2009.04.15

**小小的文章,大大的感动...**



No comments:

Related Posts with Thumbnails